阿根廷作家、诗人、翻译家博尔赫斯。
博尔赫斯在《巴别图书馆》描绘了一座无限延伸的书籍迷宫,里面每本书都是独一无二的,且容纳了所有可能的文字组合,这其中既包含了人类智慧的精华,也充满了无意义的字符。
《巴别图书馆》是一个深刻而多层次的隐喻,为理解现代科技和信息时代的复杂性提供了深刻的洞见。当我们步入AI时代,它似乎也成了AI与诗歌、诗人之间关系的某种预言。
面对“永不枯竭”的AI,诗人该如何自处?诗人的主体性将会被完全剥夺吗?诗歌的写作对于人类的意义是什么?受众接受和消费诗歌的方式会变化吗?
在济南章丘明水古城举办的首届清照诗歌艺术节上,30多位诗人齐聚一堂,展开了一场“以AI写诗为参照,思考诗歌语言和人类经验的关联”的学术对话。
钛媒体APP编辑在现场注意到,这场持续了一天的对话,提出了很多问题,也产生了很多回应,但它的意义似乎不在于找到答案,而在于发现无限的可能性。
我们摘录对话中的34个观点,重新排列组合归类编辑,希望对热爱诗歌和正在思考AI创作相关问题的人带去某些启发。
“人类写坏诗,机器也会写坏诗”
哑石(诗人、西南财经大学数学教师):
AI写作不会对有真正想法的诗人构成巨大障碍,因为现实的、正在发生的这种环境当中的经验是尚未被数据化的,它尚未被AI拿来作为训练材料。
王立新(诗人、北京邮电大学MBA课程教授):
人类写坏诗,机器也会写坏诗;人类写出好诗,机器也能写出好诗。读者才不管是AI写的还是哪位诗人写的,只要写得好,读者都喜欢。
冷霜(诗人、批评家、中央民族大学教授):
AI写作的发展肯定会对今天的人类写作构成冲击,但它首先可能是对那些本身不够优秀的写作构成冲击。
臧棣(诗人、北京大学教授):
有人讲AI没有独创性,它只是模仿人类语言,我觉得这是误解。AI在未来还是可以预期的,比如10年、20年之后,它会有一定独创的创造力,这种能力会远远超过人类。
丁觉民(诗人、数宗科技创始人):
对于用诗歌真正完成他个人的诗人来说,他不会忧虑“一个Prompt出来的东西非常好”怎么办,因为没必要忧虑,创作的过程是他的主体和诗歌交互、和诗意交互、生成的过程,是诗人自我完成的过程。
茱萸(诗人、批评家):
AI写诗的成本很低,但是谁来读这些诗?AI在有些场景创作非常有优势,但是有些场景创作可能没有太大意义,比如诗人自我疗愈的过程。
如果是一个传统的人本主义者,AI写作对这一类人有多大意义?这还有待观察和考虑。
维韦克·纳拉亚南(诗人、美国乔治梅森大学教授):
阿兰·图灵说,只有一台机器才能欣赏另一台机器写的十四行诗。那么机器能否欣赏人类写的十四行诗呢?我认为答案是否定的。
真正“读懂”,不就意味着也要感受到痛苦、苦难,尤其是对死亡不可避免性的意识?机器必须经历痛苦或者是了解我们人类所经历过的这些苦痛,才能和人真正合一。
“如果AI以假乱真,我们追问一首诗是谁写的将毫无意义”
丁觉民(诗人、数宗科技创始人):
我们诗歌创作中有明确的主体,有一个诗人,但是当你使用提示词来创作,主体不一定是输入提示词的这个人,大模型给你产出的,可能来自于无限多个诗人,所以主体在这个时候会非常模糊。
陈仲义(批评家、厦门大学教授):
对于广大受众来讲,他不会考虑诗人在创作文本中的快乐、喜悦、痛苦、忧愁,那都是诗人个体的意见。从受众这个层面反观诗人创作的过程,诗人的主体被掩盖掉了。我们怎么面对这个问题?这是一个核心问题。
陈仲义(批评家、厦门大学教授):
如果AI达到99.99999%的仿真和乱真,我们追问一首诗是谁写的,将毫无意义。面对这样的时代,我们该怎么办?
作为诗人,我们还是自己写作吧,因为在诗歌的写作世界里,我们得到了我们自己身心的净化、愉悦、提升。
宋琳(诗人):
卡夫卡的一个概念叫“紧急状态法”,写作作为他日常性工作时,他有一种强烈的自我救赎意识。我们之所以写作,是因为我们热爱诗歌,诗歌作为创造性的语言艺术,对我们个人来讲,是一种自我治疗。
AI写作对我们又是什么样的意义?AI写作到最后它的读者到底是哪些人?可能我们也无法给出答案,从我个人角度来讲,这个我也不关心。
王立新(诗人、北京邮电大学MBA课程教授):
写诗完全就是一种抑郁的自我治疗法,我抑郁了,特别难受,躺那儿就开始写诗,写完一首之后马上过滤了,就恢复平静了,这就是卡夫卡式的自我治疗。
不管AI怎么来,我觉得人类这种自我治疗还是很重要的。
刘圣雨(诗人、游戏制作人):
我仍在写诗,我更关注的是诗歌对我私人表达的意义,这背后更重要的其实还有价值判断,这种价值判断让我们驾驭了随机,让偶然成为了必然,如果失去了判断力我们就会迷失,会失去和AI合作的能力。
在这个基础上,我觉得美学理论和思考研究依然非常重要,而且可能愈发重要。
“天启派的涌现和AI涌现有非常相似的地方”
野城(诗人、建筑师):
我们通常认为诗人的诗歌不是逻辑性创作,而是近乎天启,好多诗人自认为是天启派诗人。我认为天启派的涌现和AI涌现有非常相似的地方。
涌现就是大力出奇迹,足够的数据量和算力叠加在一起就能产生一种智能,这就是一个黑箱操作;诗人的创作更是黑箱操作,你也很难解释诗人为什么能写出那样的诗。
野城(诗人、建筑师):
真正能表达的都是现实的层面,更本质的东西是不能用语言表达的,这也是人类的优势。AI一定要依赖语言,但是语言不能表达的东西AI还不能触及。
维特根斯坦说“我语言的界限也是我世界的界限”,也就是说语言是有边界的,每个人的语言界限就是你的价值观,你的世界观,以及你的创作主体,你的范畴,AI也一样。
陶渊明提出“此中有真意,欲辨已忘言”,诗歌就是这样的,真正我们能表达的不是字面意义,所以才会成为诗,诗就是字面意义之外,“工夫在诗外”,这也是人类和AI的差异。
格雷(英国学者):
诗歌与智能无关,从柏拉图时代甚至比这更早的时候起,已经有如此说法。成为一个诗人意味着去创造,希腊词Poietes(诗人)本身意味着“创造者、制造者、作者”。
然而,真正的诗人能够超越他的造物(或者说“诗”),因为他沉浸在世间万物皆源于其中的本质里,或许你可以将之称为“神圣灵感之本质”。
所以,如果诗歌与智能无关,那么它与其替代品即AI也无关。
冷霜(诗人、批评家、中央民族大学教授):
诗歌或者艺术,它本身有一个具身性和处境性的特征,我们对艺术的兴趣是因为它有这样一种跨越时空共鸣的价值,但是这样一种共鸣的深化,本身有赖于回到创作者彼时彼地的理解,也就是在“经典的作品成为经典、获得它的普遍性价值”的过程中,其实存在着大量的传记性、语境化、回溯式的解读。
这些解读指向的是创作者的生命经历、情感经验的独特性,就是他的具身性和处境性。而读者的共鸣,恰恰也来源于这种具身性和处境性,虽然读者的经历、情感和创作者有很大不同。所以我在想,AI能否以及如何去模仿这种具身性、处境性的特征?
臧棣(诗人、北京大学教授):
只要给够电力,AI可以用无穷的状态创作。人要有相当的积累,要达到很好的状态,还要找到特别奇妙的时刻,才可能写出一两句诗或者一首诗。
人的创造性时刻和状态,跟AI相比真就像布莱克那首诗里讲到的“你是一粒砂子,它是一个宇宙”,是那样一个量级的比较。
臧棣(诗人、北京大学教授):
我们自己写出来的诗,为什么有的时候我们自己都感到很奇妙、感到震惊?华莱士·史蒂文斯说“诗不完全是智力”。我们诗歌内最本质的那个东西,它可能不是逻辑的。
我觉得可能AI智能再强大,它还是有它无法顾及到的区域,人类在写诗上面,永远还会有自己的立足之地。
臧棣(诗人、北京大学教授):
我觉得AI提出来一个问题。我们以前觉得我们的诗歌想象力要追求深度、广度、复杂性,如果单纯从能力上讲,AI的能力肯定会让我们感到相形见绌,或者感觉自卑。
但是我觉得这恰恰也让我们反思,可能诗歌恰恰不是要处理无穷、追求无穷的能力,可能要给出限度,而要在一定的限度之内,在一定空间内,我们能够给出一个非常精妙的语言创造。
宋琳(诗人):
虚拟世界已经越来越接近某种真实,使我们的真实经验出现某种幻觉。这种虚拟语言构成的世界,它如果有意义的话,实际上它是不断地在提醒我们人类的创造性、我们个人情感的珍贵性。
“我们这代诗人,可能是最后以人类名义写诗的人”
野城(诗人、建筑师):
AI会不会产生新的诗体,它未来的写作会不会产生新的文体和表达,反过来反哺人类的创作?我觉得这个事是非常有可能的。
野城(诗人、建筑师):
我们未来有三重状态,就是与AI共生、合体,或者被AI替代,这三个状态每个人都会在其中找到自己的位置,包括诗人。
野城(诗人、建筑师):
AI好像制造了很多问题,人类要失业了,要没有主体性了,那假如没有AI,这个世界就会变得更好吗?AI会不会给我们一个可能性,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,变得更公平?
传统知识版权的体系和观念肯定要废除,未来肯定会有平台用NFT把所有创作者版权确立,它有一个版权分发机制,AI来调用就会自动成为一个Token返给创作者。未来各种创作者,可能一辈子就写了一首诗,但是这首诗写得特别好,就放在区块链上广为流传,甚至产生了很多收益,每被人读一次,就有一点收益。
未来的世界是充满机会和想象的,并不是说诗歌会越来越窄。
格雷(英国学者):
“后人类”往往会失去其人类身份,失去种族和文化身份,失去家庭纽带或性别等人类特征,最终成为“后人类“,AI只是帮助他们在脱离人类身份的道路上越走越远。
AI可能会为AI读者写诗,这样人类在这个“美丽新世界”中就显得完全多余了。人们可以自由选择自己喜欢的诗人,同样也可以选择阅读哪种诗歌——人类的还是“后人类的”。
唯一的问题是,大众总是受制于文化霸权的鞭笞。如果最后是阅读AI的诗歌而不是人类的诗歌,那他们就阅读它、享受它好了。
王立新(诗人、北京邮电大学MBA课程教授):
现阶段AI是应人类的请求和条件来为人类写诗,总有一天,AI达到那个临界点的时候,它会为自己写诗,或者为AI的同类写诗,而不是为人类写诗。
王立新(诗人、北京邮电大学MBA课程教授):
如果现在AI是在向人类诗歌经验学习,达到一定高度后,我觉得人类诗人也可以向AI学习,会形成一个相辅相成的状态。
茱萸(诗人、批评家):
我们要用AI做什么?我认为AI是一个很好的批评家,它对人类创作有一个很好的借鉴作用。
冷霜(诗人、批评家、中央民族大学教授):
AlphaGo已经远远超越人类棋手,今天的人类棋手已经在使用AI训练自己的棋艺。同样,AI程序将来也会辅助一些写作者的工作,这个又取决于这些程序开发者的视野和思考能力,它会对开发者的艺术理解、修养、领悟力提出很高的要求,这又回到艺术接受环境和艺术通识教育的问题、回到人本身的问题上。
桑克(诗人、译者、批评家):
现在的AI应用都是在人类语言范围之内,有时候我会想,AI和AI之间的诗是用数学形式写的。这我想到电影《降临》,它展示了外星人语言的具体形式,我觉得用这个来比附AI的话,AI使用的真正语言形式跟我们是不一样的。
人类和AI最后就是各玩各的,你玩你的我玩我的,它们现在用人类语言跟我们交流是陪我们玩,不是我们陪它们玩。
王立新(诗人、北京邮电大学MBA课程教授):
一个文明一定有一个文明的诗歌标准。农业文明时代的唐诗、宋词和工业文明的意象派、象征派是完全不一样的。
到了AI时代,一定会产生新的标准,最后AI跟人类的关系一定是合作关系,会有一个AI文学的分支。
丁觉民(诗人、数宗科技创始人):
未来AI将提供一种跨模态的潜在可能性。诗意可能产生于自然语言,但是落脚于各种模态的内容,每个诗人在未来不单是诗人,也可能是非常好的导演、画家,都有可能,诗人的审美是不会被取代的。
所以我是非常乐观地对待真正热爱诗歌、热爱艺术的这部分群体。
丁觉民(诗人、数宗科技创始人):
对普通受众来说,可能他很难区分一个内容到底是诗人创作的还是AI创作的,对受众来说这个差别是不大的。
臧棣(诗人、北京大学教授):
人类历史上,有很多很优秀的民族、文明被野蛮民族所取代,人创造出来的东西未来也是一样的,AI把空间全部覆盖掉之后,你即使比它优秀、比它独一,也没有用。
你很多地方很优秀,很出色,但是你那个出色它不需要,历史也不需要。这样的前景,反而让我更珍惜在当下写诗的机会,因为我觉得我们这代诗人,可能是最后以人类名义写诗的人,这个是很珍贵的,这种珍贵性是AI强大的能力无法抹杀也无法替代的。
(济南章丘明水古城)